天气慢慢闷热起来,秦王政和长安君的心也很是躁动。
滔滔渠水的水汽无法让二人心情平复下去,春夜的些许寒凉就更不可以了。
日落西山,月色降临,一顶坐落在高山上的大帐灯火通明。
鲁勾践掀开帐篷自外而入,手中拿着一把铁棒。
坐在主位,代表秦国宴请郑国的嬴成蟜单手虚引,示意鲁勾践将铁棒送到郑国面前。
“物归原主。”长安君郑重其事地道。
郑国接过铁棒的手有些颤抖,此物对他们这一脉的重要性无与伦比。
从前,有这跟禹王传下来的定海神珍铁,他们这一脉才是治水正统。这根据说是禹王丈量四海定九州的量水器,是能够证明他们身份的唯一物件。
原本,是这样的。
以后……郑国站起身,重重以铁棒点地,比六年前沧桑不少的黝黑脸庞布满酒色:
“公子真乃信人也!”
嬴成蟜拱手,真心赞道:
“先生真乃神人也。”
郑国摇摇空着的左手,心中只有微微得意。他今日听到的称赞已经太多了,他听够了关中秦人的赞美。
接下来,他要让天下人称赞,让列国都知道他郑国做下了何等样的伟事!
圣人不求名,他郑国可不是圣人。
一把年岁,鸟不如年轻硬,牙口也没年轻好。他诸多欲望都淡退了,现在好的就是名。
“公子,秦国介意我将郑国渠之名,散于列国乎?”郑国客气地问了一句。
要是介意这一条渠水名字,公子成蟜食言而肥即可。既然公子成蟜和秦王政答应了这条渠水名为郑国渠,这个时候哪里会介意呢?
然。
公子成蟜似乎被这一句问话问住了,停杯投箸不能食。
郑国不解,心中泛起不祥预感,想着这有什么好难答的吗?
少年抬起头,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:
“郑公,你不能离开秦国。”
一把年纪的郑国见识过秦国是如何的刻薄寡恩,听说过历代秦王的手段。
老人缓缓坐下,自斟,自饮,一抹嘴,嘴角挂着嘲讽,笑着问道:
“秦王要杀我?”
他相信,要杀他的主意一定不是眼前少年所出。
少年苦笑,端着满满一樽酒走到郑国面前,弯腰敬酒:
“郑公说笑了,王上怎么会想要杀郑公呢?”
放低樽沿,酒樽相碰,少年解释道:
“这条大渠要是让列国知晓,必群起而攻我大秦。
“遂,我国将闭关锁国,封锁消息,只许进,不许出。
“国内各县、各城、各村之人,皆当安分守己,待在原地,不得离乡。”
郑国恍然大悟。
一个人身处什么位置,就会关注什么高度的事。
郑国只想着自身声名,只想着水工正统,在那虚荣心过去后想到的则是关中百姓不必再遭受苦难。
他还真没想过,这条渠水公开,将会给秦国带来怎样的变化,给天下带来怎样的变化。
当初他可是被韩王亲自接见,授予疲秦大计。
五个大国合纵逼迫秦国,可不是为了给秦国发福利,而是奔着搞垮秦国。
老水工长叹一声:
“应有之理。
“是国以小人之心,度公子这君子之腹了。”
正水工之名,尚不是时候。
散去宴会,一身酒气的嬴成蟜毫无睡意,被弟弟劝阻不来做恶人的秦王政更是毫无睡意。
两兄弟坐于一室,激动心情到现在都难以平复。
“阿兄,广积粮,缓称王。忍住,千万要忍住,别急啊。”少年有些醉了,说话唏哩呼噜的。
“有些急。”秦王政望着弟弟醉姿,好笑道:“浮丘伯能不能快点带荀子回来,寡人有些忍不住了。”
————
兰陵县,县衙后院,讲堂。
堂内,二十多名弟子正襟危坐,竹简在案几上微微反射着从窗棂透入的日光。
荀子捋了捋花白的胡须,手指轻轻抚过摊开的《劝学》和《礼论》两篇竹简。
他的声音虽有些沙哑,却字字清晰:
“人最大的弊病,就是被片面的看法所蒙蔽,看不清真正的道理。”
浮丘伯跪坐在最前排,手中的毛笔在竹简上快速移动,记录着师长说出的每一句话。
他已经好久没有听到师长的教诲了。
“杨朱只看到欲望,墨子只看到实用,慎到只看到法律,他们都看不到完整的道。”荀子的目光扫过堂下众弟子,在说到“完整的道”时,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圆。
毛亨举起手:
“师长,要怎样才能不被蒙蔽呢?”
荀子微微颔首,这个弟子虽然才思不敏,但胜在直言敢问。
“心要空,要专一,要安静。”荀子缓缓道来,手指依次竖起三根:“心里不是不能装东西,但要懂得放空。不是不能想很多事,但要懂得专注。不是不能动作,但要懂得静下来思考。”
坐在后排的陈嚣皱起眉头。
他在稷下学宫的时候,除了上师长的课,听的最多的课就是道学。
举手示意,得荀子颔首允许后,陈嚣道:
“师长此言,弟子听起来有点像老子的‘致虚极,守静笃’。
“弟子不知,二者是不是一个意思。”
堂内顿时安静下来,几个弟子偷偷交换眼神——师兄真敢问啊,师长对于道学可一向没什么好感。
他们清楚记得,师长为稷下学宫祭酒时,道学大家魏牟子多次请师长召集学宫学子来听讲道学,师长每一次都是坚决且严厉地拒绝。
讲台上的荀子皱紧眉头,脸有不悦,手指重重敲在案几上:
“老子只知道静,不知道动。
“只知道空,不知道实。
“我说的虚静,是为了明白礼义、看清事理。
“而不是像老子教的道学一样,只知道坐着发呆!”
浮丘伯的笔尖在竹简上顿了顿,墨汁晕开一小片。
他抬头,看见师长眼中闪过的锐利光芒,与年轻时别无二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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